我生长在一个世代农耕的家庭,听说我的一位老爷(父亲的爷爷)曾经是私塾先生,而父亲已经是一个纯粹的农民,是村子里头为数不多的几个能打算盘也能提起毛笔写字的农民。
我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年入学,直到1962年高中毕业回乡,之后作过乡村学校的民办教师、乡(公社)和区的干部,整整16年。对中国农村和中国农民的了解,是这段生活给予我的。直到1978年秋天,我调入西安郊区文化馆。我再三地审视自己、判断自己,还是决定离开基层行政部门转入文化单位,去读书、去反省以便皈依文学。1982年冬天,我调到省作协专业创作组。在取得对时间的完全支配权之后,我几乎同时决定,干脆归老家,彻底清静下来,去读书,去回嚼20年里在乡村基层工作的生活积蓄,去写属于自己的小说。我的经历大致如此。
我在小学阶段没有接触过文学作品,尚不知世有“作家”和“小说”。上初中时我阅读的头一本小说是《三里湾》,这也是我平生阅读的第一本小说。赵树理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而三里湾的农民和农村生活对我来说却是再熟识不过的。这本书把我有关农村的生活记忆复活了,也是我第一次验证了自己关于乡村、关于农民的印象和体验,如同看到自己和熟识的乡邻旧生活的照片。这种复活和验证在幼稚的心灵引起的惊讶、欣喜和浮动是带有本性的。我随之把赵树理已经出版的小说全部借来阅读了。这时候的赵树理在我心目中已经是中国最伟大的作家;我人生历程中所发生的第一次崇拜就在这时候,就是赵树理。也就在阅读赵树理小说的浓厚兴趣里,我写下了平生的第一篇小说《桃园风波》,是在初中二年级的一次自选题作文课上写下的。我这一生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从阅读《三里湾》和这篇小说的写作开始的。
随着阅读范围的扩大,我的兴趣就不仅仅局限于验证自己的生活印象了。一本本优秀的文学作品,在我眼前展开了一幅幅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画卷……所有这些震撼人心的书籍,使我的眼睛摆脱开家乡灞河川道那条狭窄的天地,了解到在这小小的黄土高原的夹缝之外,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我的精神里似乎注入了一种强烈的激素,跃跃欲成一番事业了。父亲自幼对我的教诲,比如说人要忠诚老实啦,本分啦,勤俭啦,就不再具有权威的力量。我尊重人的这些美德和规范,却更崇尚一种义无反顾的进取精神,一种为事业、为理想而奋斗的坚忍不拔和无所畏惧的品质。
父亲对我的要求很实际,要我念点儿书,识得字儿,算个数不叫人哄了就行了,他劝我做个农民,回乡种庄稼,他觉得由我来继续以农为本的农业是最合适的。开始我听信他的话,后来就觉得可笑了,让我挖一辈子土粪而只求得一碗饱饭,我的一生的年华就算虚度了。我不能过像阿尔青(保尔的哥哥)那样只求温饱而无理想追求的猪一样的生活。大约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想搞文学创作的理想就基本形成了。
而我面对的现实是:高考落第。我们村子里第一个高中毕业生回乡当农民,很使一些供给孩子读书的人心里绽了劲儿。我的压力又添了许多,成为一个念书无用的活标本。回到乡间,除了当农民种庄稼,似乎别无选择。在这种别无选择的状况下,我选择了一条文学创作的路,这实际上无异于冒险。我阅读过中外一些作家成长道路的文章,给我的总体感觉是,在文学上有重要建树的人当中,幸运儿比不幸的人要少得多。要想比常人多有建树,多有成就,首先要比常人付出多倍的劳动,要忍受难以忍受的艰辛甚至是痛苦的折磨。有了这种从旁人身上得到的生活经验,我比较切实地确定了自己的道路,消除了过去太多的轻易获得成功的侥幸心理,这就是静下心来,努力自修,或者说自我奋斗。
我给自己定下了一条规程,自学四年,练习基本功,争取四年后发表第一篇作品,就算在“我的大学”领到毕业证了。结果呢?我经过两年的奋斗就发表作品了。当然,我忍受过许多在我的孩子这一代人难以理解的艰难和痛苦,包括饥饿以及比鼓励要更多的嘲讽,甚至意料不到的折磨与打击。为了避免太多的讽刺和嘲笑对我平白无故带来的心理上的伤害,我使自己的学习处于秘密状态,与一般不搞文学的人绝口不谈文学创作的事,每被问及,只是淡然回避,或转移话题。即使我的父亲也不例外。
我很自信,又很自卑,几乎没有勇气拜访求教那些艺术家。像柳青这位我十分尊敬的作家,在他生前,我也一直没有勇气去拜访,尽管我是他的崇拜者。我在爱上文学的同时期,就知道了人类存在着天才的极大差别。这个天才搅和得我十分矛盾而又痛苦,每一次接到退稿信的第一反应,就是越来越清楚地确信自己属于非天才类型。尤其想到刘绍棠戴着红领巾时就蜚声文坛的难以理解的事实,我甚至悲哀起来了。我用鲁迅先生“天才即勤奋”的哲理与自己头脑中那个威胁极大的天才的魔影相抗衡,而终于坚持不辍。如果鲁迅先生不是欺骗,我愿意付出世界上最勤奋的人所能付出的全部苦心和苦力,以弥补先天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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