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对傅聪的印象还停留在《傅雷家书》,然而他如今已是老者,有两个儿子。尽管成长在音乐世家,但两个儿子都没有选择钢琴这个“苦差事”,甚或会调侃父亲是一个“怪老头”。傅聪说:“大多数人,也许一生都无法体会到我每天在音乐中享受到的快乐,这个世界难以进入,更难以脱开。”
在国人印象中的傅聪和真实的傅聪之间,也许存在着巨大的落差。在《傅雷家书》中,傅聪韶华当年,意气风发;如今的傅聪,则是一个儒雅的绅士,是董桥笔下心仪的老派文人——在我们见面的那天晚上,他手持黑色的烟斗,一袭黑色的中式对襟棉衣,丝绸长裤和布鞋自然也是黑的;黑色的头发梳成清爽而一丝不苟的发型,倒是两抹长寿眉有些灰白,在眼角处转个折,垂了下来。
只有那伴随他几十年的半指手套,提醒人们他内心到底有多年轻——1972年,傅聪在奥地利音乐会前夕摔断一根手指头,此后一直患有腱鞘炎。为了保证血液流通,傅聪需要常年戴着手套取暖,即便在演出时也要戴着。“我现在好像不戴手套都不会弹琴了!”他笑着说。
关于成长:“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
2010年12月,他加盟国家大剧院“纪念肖邦200周年诞辰”的系列音乐会,并担任第16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的评委——那是他自1985年之后,25年来首次出现在该赛事中。
本届大赛的冠军尤里安娜·阿芙蒂耶娃恰好是傅聪“大师班”的学生。对此,老先生难掩一丝得意:“我相信,我还是尽了一份力的!”
父亲傅雷曾要求傅聪,一定要“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如今傅聪年逾古稀,却自谦道:“我一辈子都没有违背这个原则,可是,如果自称是一个艺术家或钢琴家,我觉得是夸夸其谈,自己还没有资格这样说。”
早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时代》周刊就将傅聪列为封面人物。盛赞其为“当代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傅聪则说:“我那一代的人,可以说是有家学,如果说我跟别人有不一样的地方,可能就在这里。”
1934年,傅聪出生于上海。起初父亲想让他师从黄宾虹、刘海栗等巨匠习画,但见其对古典音乐有着近乎天赋的敏感和喜好,遂改而令其学琴。在《傅雷家书》中,读者可以看到傅雷教子的严苛——为了保证傅聪每日数小时的练琴时间,傅雷把儿子从小学“撤回”,专门延请名师在家中教其英文、数学等科目,至于国文一科,则由自己亲自选编教材,予以教授。钢琴方面,先是请老朋友雷坦当启蒙老师,接着在傅聪9岁的时候,令其拜李斯特的再传弟子、意大利钢琴家梅百器为师。傅聪至今鼻梁上还有一道疤痕,那是因为小时候练琴走神,结果傅雷顺手就拿了一个碟子朝他扔了过去,在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可见管教之严。
1948年,由于时局动荡,傅雷一家曾迁往昆明,直到1951年,17岁的傅聪才重新拾起了终断3年的琴艺,从此终生不渝。他自嘲“这样的年龄(学琴),真是前无古人”。但他4年后的成功,证明年龄之说的虚妄:1955年3月,代表中国参加第五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的傅聪名列第三,这是中国人首次在国际性钢琴比赛中获奖。尤为难得的是,他还斩获了肖邦作品中演奏难度最大的“玛祖卡”最佳奖。一个东方人,竟然如此贴切而深刻地再现了“肖邦的灵魂”,以至于演出结束后,具有很高音乐修养的波兰观众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拥抱我,吻我,让他们的泪水沾满了我的脸;许多人声音都哑了,变了,说他们一生从来没有如此感动过,甚至说‘为什么你不是一个波兰人呢’?”
此后的数十年,傅聪始终被认为是肖邦作品的最佳阐释者之一,被称为“有分量的巨匠”“钢琴诗人”。
关于父亲: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然而,对于绝大多数中国人而言,傅聪之为人所知,并非因为他的琴艺,而是因为《傅雷家书》。
1954年,傅聪留学波澜,从此与父亲开始了长达12年的书信往来。傅雷在次年4月的一书,“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gossip(聊八卦)”,而是把儿子当成了谈论艺术的对手,同时也借此训练儿子的文笔、思想,并随时给儿子做一面“忠实的镜子”。
1981年,傅雷次子傅敏将百余封家书选编出版,一时间震动海内。但对于当事人来说,那些家书无疑超出了谈艺录乃至琐碎的人生教条的意义,而具有那个特殊时代的意味。
在那12年中,傅聪由弱冠之年远赴重洋,中间经历了傅雷被划为“右派”“1958年傅聪叛逃英国”“1964年傅聪加入英国籍”等中国风波和事件。在某种意义上,那些家书更是傅聪羁旅英伦20余年,傅雷念兹在兹的遗书——1966年9月3日,自“反右”以来一直遭受不公正待遇和迫害的傅雷,与夫人朱梅馥一起自尽。直到11月,傅聪才得知父母的死讯,可谓“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1977年,傅聪在朋友吴祖强的帮助下,给时任副总理的邓小平写信,表示回国探亲的恳切心情。1978年12月,邓小平批示:“傅聪回国探亲或回国工作都可以同意,由文化部办理。”自此,傅聪才真正得以重归故里。
1979年4月,傅雷夫妇得到平反。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家庭都是傅聪不忍提及的话题,《傅雷家书》更是不忍重读,因为一看到那些文字便会泪流面满。他曾经对记者说,“我有一个朋友,他的祖父去世前,曾在一本宋词集的扉页上,给他留下过几句话。在他祖父去世之后的两三年里,他只要翻到那里,必定会痛苦。那么你想想,当一个孩子看到整整一本情真意切的书信,而写这些信的人却已带着那么多遗憾和痛苦离他而去时,他会是怎样的感受?”
直到最近几年,他才稍微自我安慰说:“假如放在身边偶然看到,我会去翻一翻。但是,《傅雷家书》在我心里头,我何必一定要去看呢?”
关于音乐:“都以郎朗为榜样,不是好现象”。
即使是成名之后,傅聪也一直保持着苦修者一般的练琴强度。每天上午10时30分练琴至下午5时,中间不吃午饭,只为了让琴声连贯。到了演出前的一两天,更是要保持8个小时-10个小时的练习时间。夫人卓一龙就经常说他:“哪有这么练琴的!练琴应该有所保留,不要全部拿出去。”“可是对我来说,每天要打到我认为的极致才可以,所以每次都是全力以赴。”
其实,卓一龙自己也是一位钢琴家。傅聪家里有5架钢琴,现在只有夫妻两人弹了。“我们各自有琴房,平时只在早晚吃饭时见面,家里有佣人,杂务都不必操心。我夫人有时做些园艺,她那片玫瑰园就在我琴房的窗下。”傅聪说。他们疏于社交,也极少出席名流宴会。只有在天气好的时候,夫妇俩才会一起出门,开上20分钟的车到牛津大学校园散步。
他的两个儿子成长在这个音乐世家(长子是与第一任妻子、大音乐家梅纽因的女儿弥拉所生),但都没有选择练琴这个“苦差事”,他们甚或调侃父亲是一个“怪老头”。但傅聪说:“我对名利看得很淡,钱后面加几个零,对我来说是很空洞的事情。在音乐乃至音乐之外,天天学到一点新的东西,对我来说就是一种享受。”
最近几年,傅聪受上海音乐学院的邀请,每年抵沪教两个月的“大师班”,学生中既有小、中、大学生,也有也已成名的钢琴家。他发现,“小学、中学的学生非常有才能,远远高于大学部的人”;此前他也直指中国学生不缺才华,但没有文化,因为很少看书,对乐器之外的音乐体悟太少,“独立思考在这里至今也还是个理想。”
他批评中国社会急功近利,“学琴的人以为把手指练得飞快,就会变成第二个郎朗。我对郎朗是很佩服的,他是一个钢琴天才,可是,以他作为榜样,不是一个很好的现象。”他甚至预言,大批的孩子学琴,5年-10年之后,中国只不过多了“一批光彩的手指”而已,这与做人、做艺术家的境界,相去甚远。
在一些人看来,傅聪是神秘的,他回应道:“大多数人,也许一生都无法体会到我每天在音乐中享受到的快乐,这个世界难以进入,更难以脱开,因为它太美、太迷人了。这种乐趣难以描述,我只能用‘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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