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九岁的时候,乡村小学布局还很分散,老师多是本村或邻村的老少爷们,学校不设教师食堂,放学后老师和孩子们一起沿着崎岖不平的小路回家吃饭。不过,每个学校一般有一名公办教师,担任学校的校长。校长是由教育局从别的乡镇调来的,他们以校为家,常驻在学校里,除了早饭,校长就吃学生送的饭。所有的学生从低年级到高年级轮流,一个学生一天,轮到谁,谁就给老师送饭,结束一轮后,重新开始,周而复始。不管轮到谁,都会激动地蹦跳着回家喊,爹,娘,明天轮到咱管老师饭了。
我们都是些灰头土脸不谙世事艰难辛酸的泥孩子,但每个人却揣着一颗对校长无比敬仰的心。当时,我家里不富裕,但是这并妨碍爹娘对老师的尊敬,只要我回家大声宣布“明天管老师饭”的时候,他们脸上便有信徒般的虔诚,便立刻着手买肉摘菜蒸馒头,做着细细的准备。
那次,中午放学后,我跑回家,见母亲早已准备好了饭菜。一盘小炒肉,一盘煎鸡蛋,两个白面馒头,还有半瓶烧酒,都被小心翼翼的装进竹篮里,上面盖了一块红底碎花包袱,竹篮立刻像个新娘一样变得羞羞答答了。走在去学校送饭的小路上,初秋的风把竹篮里的菜香一阵阵送进我的鼻孔,我竭力克制着立刻要饱餐一顿的念想,“咕咚咕咚”地往下咽口水。在一片树阴下停下来,我掀起包袱,要夹一块肉吃,一拿起筷子,仿佛就听到了母亲的斥责,惊得浑身一哆嗦,瞧瞧四下没人,又赶快依原样放好筷子,遮好包袱,向学校走去。
到了校长办公室,王校长还在批改作业。他大概40岁的样子,中等身材,四方脸,浓眉大眼,刮过胡子的两腮隐隐泛着青,身体有些瘦,脸上带着可亲的笑。王校长接过我的竹篮,要我坐下和他一起吃,我不争气的唾沫又立刻涌上喉头,我连忙摆手,跑了出去。王校长大声说,你等一下,我一会儿就好。我便在校长办公室后面,抱着胳膊看一片片硕大的梧桐叶从树梢无声地跌落。不出十几分钟,王校长开始喊我,他把竹篮递给我说,快回家吃饭吧。我拎过竹篮,还是沉甸甸的,急急和王校长告辞,跑到小径上掀开竹篮的包袱看,两盘菜几乎未动过,烧酒也不差半毫,只有馒头少了一个。我心里暗暗吃惊,王校长饭量真小!还不如我吃得多呢。这样想着,便用手抓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那透彻心肺的浓香,竟让我有些晕:哎,除了过年能吃上点肉,就是管老师饭的时候了……
回到家,给母亲看了,母亲沉思良久说,你们校长不愧是个知书达理的“先生”啊,他真是个好人……
后来,我竟日里梦里盼着我家快管老师饭,有一阵子,“还没轮到俺管老师饭吗?”竟成了我的口头禅。
当然,对于村里的一些特困户学生,是不用管老师饭的。这些,王校长早已做过调查,王校长对老师们说,告诉村东的刘大海,村西的杨三妮,还有……,他们不用管饭。可是,老师们向刘大海、杨三妮他们说了这事之后,他们的小嘴总要噘好几天,在同学之间很没面子似的。后来,杨三妮养了十只兔子,放学后就去山坡上割草打食喂兔子,连做作业都把小桌搬到兔舍旁边,有时候,杨三妮咬着铅笔想问题,想着想着就灿烂地笑了。第二年,又轮到杨三妮的时候,杨三妮跑到王校长的办公室说,校长,我有钱了,我娘说了,要给你做全村最好吃的饭。王校长吃了一惊说,你家哪儿来的钱?杨三妮说,我的兔子可争气了,我娘卖了好多钱。王校长看着小姑娘长满茧子的手,鼻子就一阵酸。
管老师饭后,还有一个令孩子们高兴的日子,那就是王校长发饭费了。每名学生一块或两块钱,我们领了钱,高兴得又蹦又跳,觉得王校长真好。但,有一次,杨三妮不高兴了,杨三妮说,校长,你就吃了我家一顿饭,该给我一块钱,怎么给了两块?王校长一拍脑袋乐了,说,噢,噢,可能是我想错了,不过你拿着钱买几个本子用吧……
大概一年多之后,直到王校长调离了我们学校,才听人说,王校长非常体谅庄户人的穷日子,知道孩子们更垂涎饭篮子里的“美味佳肴”,每次便象征性的吃一点,其余的都让他们带回去了。而自己每周从老家赶回来总是捎带上一大包煎饼,还有咸菜,在没有人的时候充饥……
后来,随着教育的不断发展,师资力量的日渐雄厚,大约十年前,我们这里建起了中心学校,小学校都撤并了,学校里有老师专门的食堂,管老师饭的岁月也就渐渐成为一段历史沉寂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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