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五年的冬天,温州特别冷。
这天,温州府平陽县腾蛟镇大溪村的地主婆沈太太又一次不顾天寒地冻,颠着小脚跑到镇上的周府,赔尽了笑脸,说尽了好话。
按理说,当时的女人足不出户,怎么沈太太竟然坐在别人家的大厅里公然示众呢?原来,去年底沈老爷突然身染重病,请遍了当地的名医,都束手无策。沈太太于是想要娶周小姐这个准大儿媳妇过门冲喜,这才放下身段,亲自上门提亲来的。
周老爷考虑再三,就答应了下来,毕竟当初是他主动提出要结这门亲事的。可是,周太太说什么也不肯,执意要退了这门亲事。夫妻俩拔河一样,相持不下。
周太太唉声叹气道:“沈老爷这一病,把家里都给败光了,我可不愿女儿嫁过去受苦!”
周老爷一拂衣袖,快步走到大厅里,对沈太太说:“亲家母,让你久等了,实在不好意思!”
沈太太一听,心里凉了半截,以为婚事告吹了,恹恹地便要告辞离去。
谁料周老爷接着说道:“说定了,三天后过门!”
沈太太顿时大喜过望,朝着周老爷不住地捺万福,千谢万谢。
转眼到了第三天晚上,天完全黑下来以后,村子里一片寂静。突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腾蛟镇的居民是闽南移民的后裔,操一口和温州话截然不同的浙南闽语,风俗习惯自然也和温州其他地方不一样,哭嫁就是其中之一。结婚是人生大喜事,新人们无不欢天喜地。然而,腾蛟镇的女孩子出嫁时却哭声一片,边哭边唱歌,一字字一句句催人泪下,扣人心弦,称为“哭嫁”。哭嫁,要求哭得动听,哭得感人,还配有专门的哭嫁歌。哭得好的,被誉为聪明伶俐的好媳妇,受人称赞,一生荣耀;哭得不好的,就会被人耻笑,甚至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按照惯例,周府邀请新娘九位最要好的未婚女伴当伴娘,陪着新娘哭,除此之外,又花钱请了十位哭嫁娘一起陪哭。哭嫁娘更讲究艺术性,哭起来也更有感染力,因此很受新人的欢迎。当下,女人们团团围坐在一起,众星捧月似的簇拥着新娘周小姐,纷纷扯开嗓门哭开了,汇成了一曲哭的交响乐。强大的哭嫁队伍轰动全村,深深地感染了每一个听到的人。
“哎呀,父亲啊,你都没有留我……你只留兄弟,不留我啊!”哭了好一会儿,周老爷硬着心肠就是不搭理,哭嫁队伍于是齐刷刷转向周太太,“我娘养女没功劳,女大要做别人的人呀!女大就要嫁出门!”
周太太泪如雨下,抽抽搭搭应和道:“娘哭女儿就要出门去远方,十八年的乖巧,忘不掉啊忘不掉……娘想儿来痛断肠啊痛断肠!”
大家都哭成了泪人儿,掀起了婚礼的最高潮。可是,周小姐兀自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嘴巴都没有开一下,而且没有一滴眼泪,仿佛新娘不是她。周围哭嫁的人一边哭,一边催促周小姐也跟着哭,说不哭不吉利,将来结婚后会不幸福。可难道哭了就幸福了?一切都已经注定了!周小姐这样想着,恨不得一把扯掉红盖头,狠狠地摔到地上,踩上几脚,然后转身走出家门,远远离开这里的人。可是,这些她只能在心里想想,却不敢付诸行动。
上轿的时间早就到了,周小姐愣是拖着不肯走。沈老爷等不到喜轿,一口气上不来,走了。沈太太担心周小姐得知沈老爷去世的消息后,更不肯嫁过来,于是便瞒丧不报,一面不断地派人催促周小姐快上轿,说不要误了时辰。
终于,周小姐上轿了。从来不下雪的温州突然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路上为周小姐送嫁。
嫁到沈家后,周小姐拥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沈周氏”。第二年,沈周氏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叫“连心”,很是活泼可爱。有一天中午,沈周氏去邻居家借了一斗米,煮成干饭,送去给老公沈大少爷吃。到了田头一看,沈大少爷翘着腿正躺在那里睡大觉,地里根本没有耕作。怪不得番薯收成的时候只有小芋头那么大,原来天天偷懒!一大家子的人只靠这半亩薄田维系,日子过得捉襟肘见,老公却这么不上进,沈周氏想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把饭连碗摔到地上,转身气呼呼地跑回家,抱起女儿就冲了出去。
沈周氏一口气跑回娘家,看到铁将军把门,才猛然想起来,娘家早已搬到温州城里了,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沈周氏茫然地抱着女儿走来走去,经过育婴堂的时候,头脑一发热,把女儿放在了育婴堂的门口,盘算着等以后生活好了再来找女儿,她自己掉头就跑了。沈周氏一口气跑到码头,咬咬牙剪掉三尺青丝做抵押,恳求艄公渡她进温州城。
天渐渐黑了,舴蜢舟离腾蛟越来越远,沈周氏突然按捺不住跳起来,强烈要求返航。她要马上回去找女儿!可是,一切已经太晚了,等沈周氏到了育婴堂,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哪里还有女儿的影子?倔强骄傲的沈周氏生平第一次放声痛哭。
重新回到沈家的沈周氏不愿再守着有一顿没一顿的苦日子,毅然加入了哭嫁娘的行列,讨点生活费。做哭嫁娘的都是穷人家的媳妇,连吃都顾不上,哪里还怕抛头露面呢?
沈周氏接的第一单生意,给一个二婚的小毖妇哭嫁。小毖妇自从老公走了后,孤儿寡母被老公的兄弟给赶了出去,回到娘家又遭娘家人白眼,万般无奈之下,亲自跑去找媒婆,要求改嫁。结果,媒婆给物色了一个山里人。
那个年代改嫁被人看不起,谁肯去为小毖妇哭嫁呢?没办法,小毖妇又咬咬牙,花钱请了一个哭嫁娘来凑热闹,她要把自己的婚礼办得像样点。沈周氏这个新入行的哭嫁娘由于要价不高,就被选中了。就这样,两个苦命的女人碰到了一处,放开嗓门哭个痛快,那架势简直要把房顶的瓦片掀掉。沈周氏哭得情真意切,字字泣血:“新做孤孀苦黄连,叫一声亲夫哭一声天……苦只苦,三岁幼女没了爹爹,奴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着想……哎呀,苦瓜藤上两个苦果结成一对呐!”沈周氏唱着唱着,想起已经不在了的女儿,泪如泉涌。
有个不怀好意的男人趴在门外的大树上窥探,听了沈周氏的哭嫁歌以后,感动得一塌糊涂,禁不住陪着一起抹起了眼泪,结果一不留神从树上摔了下去,趴在地上狗啃泥巴。从此,沈周氏一夜成名,成了远近闻名的当红哭嫁娘,炙手可热。
沈周氏太忙了,马不停蹄地从这个婚礼赶到那个婚礼,哭了一场又一场。这天晚上,沈周氏又出去哭嫁。哭到一半,天上下起了滂沱大雨。沈大少爷见下雨了,担心沈周氏回来的路上要淋雨,于是出去送伞傍她,一脚深一脚浅踩在田埂上,突然脚下一滑,掉进湍急的溪流里,被水冲走了。
没想到老公对自己这样呵护,而自己却一直以来对他爱理不理的!噩耗传来,沈周氏发了疯似的往田边冲过去,要去找老公。
旁边的人拼命拉住沈周氏,沈周氏不管不顾地哭开了,越哭越伤心,把埋藏在心里好多年的秘密全部倒了出来。其实,女儿连心当时由沈周氏抱着一起上了舴艋舟。当时风高浪急,沈周氏吐得胃酸都出来了,不小心一个失重摔倒在船上,结果连心脱手而出,掉进了河里,被浪头卷走了。沈周氏感到对不起女儿和丈夫,这才返回沈家,毅然挑起一家子的生活重担。
安葬了沈大少爷以后,沈周氏继续哭嫁讨生活。转眼十八年过去了,沈周氏的年纪越来越大,别人请她哭嫁的机会越来越少。
这一天,麻布镇一户卢姓人家请她去哭嫁,虽然距离近百里路,但是沈周氏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下来,她不想错过任何一个赚钱的机会。第二天一大早,沈周氏就出发了,走了整整一天,傍晚的时候才到达卢家。卢家的屋舍很简陋。唉,怪不得大老远请我这个没人要的末路哭嫁娘过来办喜事,不容易啊!沈周氏这样想着,一屁股坐在堂屋的高脚竹椅上,拍打着大腿就哭了起来。不一会儿,新娘由一帮伴娘簇拥着从里屋走出来,在沈周氏的对面坐了下来,也放声大哭。
沈周氏哭着哭着,睁开眼睛打量起了新娘,想看看她到底漂亮不。一看之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新娘长得像极了她已故的老公沈大少爷!沈周氏这下顾不得哭了,从高脚椅上爬下来,扑过去一把抓住新娘的一只胳膊,死死地盯着看,嘴里连声喊着“连心”。
新娘吓坏了,拼命挣扎:“哎哟,疼死了!快放开我!”
新娘的父亲闻讯赶来,沈周氏见了,眼泪“唰”的一下就冲出来了。新娘的父亲就是当年的艄公!
当时连心掉下去以后,沈周氏哭晕了过去,艄公急忙把船靠了岸,把沈周氏托付给一辆路过的驴车照看,他自己转身跳进河里,去捞连心。也许是连心命不该绝,被艄公捞了上来。艄公上了岸才知道,赶驴车的人急着赶路,载着沈周氏一起走了。艄公转念一想,自己孤身一人,年过半百却膝下无子,就起了私心,带着连心连夜搬到了麻布镇。
想不到女儿竟然还活着,沈周氏“扑通”一声跪倒在艄公跟前,连连磕头:“谢谢你养大了我的女儿!”
沈周氏磕着磕着,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一头栽倒在地上,就这样走了。
喜事变成了丧事,人们认为结婚放悲音太不吉利了,从那以后,腾蛟镇嫁女儿再也不唱哭嫁歌了。沈周氏在女儿的婚礼上唱的哭嫁歌就此成了绝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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