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嘉靖年间,关中德平县有一家生药铺子,掌柜的叫秦德海,四十多岁,一张黑漆漆的脸。他没有妻小,身边有一个几年前收留的哑仆,还有一个徒弟单春。这单春是他的远房表侄,父母双亡,三年前投奔来的。
这年一入夏,秦德海的行为变得很古怪,不是在河边盯着蹦上岸的鱼儿叹气,就是盯着井里忽升忽落的水沉思。他还吩咐单春带着哑仆大量收购梓白皮、苍术、生椿皮,收回来的药材堆满了几大间房。
头伏才过,这一晚天气异常闷热。秦德海三人在院子里睡觉。哑仆睡得很香,秦德海翻来覆去睡不着。单春说:“叔叔,蚊子太多,咱还是进屋睡吧。咱家被贼翻过好几次了,万一从后窗进来贼怎么办?”
秦德海叹息一声:“我想,这几天也许要有灾难!”单春大吃一惊:“是咱家宝贝显灵了吗?那赶紧报官啊!”秦德海摇摇头:“我前天去衙门说这事,却被狠狠斥责了一通。说若是胆敢胡言乱语扰乱民心,就要祸连九族!唉,也不怪他们,上个月皇上刚登基,哪个敢报灾!况且,我也没有十成把握。”
原来,秦家有一块奇石,不过拳头大小,能预测地震。单春也没见过这块宝贝。
说到这儿,秦德海讲起了一件往事。三十年前,秦德海的父亲收了一个叫马德芳的弟子,师徒二人本来相处得很融洽,想不到这个徒弟居然偷了秦家祖传的药方逃跑了。之后一年多,德陽府里出现了异象,秦德海的父亲断定将发生地震,于是向官府禀告,满城百姓晚上都不敢在家住。半个月过去,虚惊一场,地方官大怒,说秦德海的父亲妖言惑众,把他抓进衙门一顿毒打。没多久,秦德海的父亲就屈死在狱中了。
秦德海话音刚落,只见西面的天空中划过一道蓝得发亮的闪电。秦德海师徒二人吓得一起跳起来,耳边已经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响声,秦德海扯起哑仆,喊了句:“来了!”三个人抱在一起哆嗦着,眼看灾难就在眼前了。
等到大地停止了抖动,三个人四处一看,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第二天一大早,秦德海让哑仆搬出仓房里的药材,他自己则把院子里那口紫色的大石锅冲刷干净,告诉单春按照方子上的配比,三个人熬起药来。单春一边忙着一边问:“叔叔,不是四味药吗?”秦德海答道:“就这三味,没别的了。”单春脸上掠过一丝疑惑的神情。
药熬好了,秦德海安排单春去叫百姓来喝药,单春问道:“多少银子一碗?”
秦德海脸色一沉:“医者,悬壶济世是本分,大灾之后必有瘟疫,这当口,还谈什么钱不钱的?”单春不由得红了脸。
秦德海的口气缓和了:“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咱家的弃徒马德芳吗?就因为他心术不正,贪财如命,父亲怕传了他药方他会大发难民财,所以才藏了私心,其实他偷去的不是完整的药方。记住,医术固然重要,更可贵的是医者的仁心!”
单春连连点头,恭恭敬敬盛了三碗药,他们三个人先喝下了药。这汤药入口辛涩苦腥,可功效如神,凡是喝过汤药的百姓都安然无恙。有些来不及喝药的百姓不少都染了瘟疫,严重的面色呈朱红色,大喘几天痛苦地死去。秦德海忧心如焚,更是没日没夜地熬药,但他毕竟年纪大了,很快就有点体力不支了。
这天一大早,院子里又聚集了很多来喝汤药的灾民,他们很自觉地排起了长队。单春像往常那样舀起一碗药汤递给一个灾民,却不知怎么手一抖,整碗药汁都泼在了弯腰捞残渣的秦德海脸上!
大家都吃了一惊,汤药虽不算烫,可糊了一脸浓浓的药汁,还是很难受。单春急忙拿出手帕帮叔叔擦拭,秦德海却左闪右避,这时意外的事发生了,秦德海一张黑漆漆的脸居然变成了红色,跟那些重症病人一模一样!围观的人大惊失色,纷纷后退。单春意外惊叫着:“叔叔,叔叔你染病啦!”还没等秦德海说话,乡民们嘁嘁喳喳议论起来。
秦德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单春朗然开口:“大家放心,虽然我叔叔病入膏肓,这汤药还是要一直给大家发放的。”然后转过身对秦德海说,“叔叔,你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就赶紧交代吧,怕迟了就……”
秦德海脸上滚下了豆粒大的汗珠,哆哆嗦嗦伸手入怀,像是想往出掏什么东西,单春在旁边急得不行。忽然,一个嘶哑的声音吼道:“不行!方子不能给他!”大家一看,竟是哑仆!只见他扑上去在单春的脸上一扯,单春眼眉旁边一颗豆粒大的黑痣忽然掉落!单春大吃一惊,一时捂着眼角惊慌得说不出话。
秦德海大惊,看着单春:“你,你不是我表侄!你是谁?”
哑仆冷冷说道:“他自然不是你表侄子,他是一只要夺你药方的狼!”
单春看着气喘吁吁的秦德海,惊慌的神情逐渐镇定下来,施礼道:“是的,我根本不是你的远房侄子,不过,我是跟他一起长大的。三年前,他想来投奔你,临行前不巧染了伤寒一病遍天。他说只是在三岁时见过你,于是我冒他的名前来跟你学医。我低三下四整整三年,没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你快死了,这方子总不能带到棺材里去,只要叔叔答应传我药方,叔叔的身后事,我会料理的!”说完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秦德海扑通一声栽倒在地,缓缓点头道:“说得不错,药方总是要传人的,可那一心害我性命的,又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
单春猛地翻身扭住哑仆,厉声说:“害你性命的人在此!他伪装聋哑,还不是为了那药方!说,你又是什么人?”
哑仆纵声狂笑:“哈哈!我是什么人?我是应该得到药方的人!”他缓缓道出一段隐情。
你道这哑仆是谁?居然是马德芳的儿子!
当年马德芳窃取了秦家的祖传药方,满以为可以大发横财,二十多年前广平郡闹瘟疫,他向知府夸下海口,结果那药汤并没效验,知府一怒之下,抄没了他的家。
哑仆冷笑道:“我父亲气不过受骗上当,在你家附近使手段,一手炮制了要地震的假象。你父亲信以为真,终于惹来了杀身之祸!你父虽然被杀,我父亲却始终为了那药方耿耿于怀,没多久也抑郁身亡,临终留下遗言,一定要夺到真配方!”
秦德海黯然点头,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哑仆仍在狂笑:“你一定奇怪为什么天天服用汤药竟然还会中毒?那是我在你的汤碗里放了乌线莲,乌线莲正是苍术的克星,汤里多了这一味药,这汤就变成催命汤了!其实你这假侄子早就发现我的秘密了,他是一心等着你毒发身亡呢!”
秦德海颤抖着说:“等死?嗯,是该死啦!要死的人,还留着秘密做什么?”他慢慢站起身,伸出手去,大家都以为他是要掏出药方,没想到他抬手一抹脸,红色不见了,仍旧是从前黑漆漆的面皮!单春大惊,秦德海朗朗道出缘由。其实他早就察觉到汤药有异,也因此对表侄和哑仆起了疑心。为了查知真相,这才一直装病隐忍。
这时早有乡民报案给衙门,捕快们如狼似虎扑了过来,哑仆纵身上房,却早被一个捕快一支箭射落在地。他脸色灰白,恨恨不已:“成王败寇,也没什么好说。现在我只想知道,你家预测地震的宝贝石头在哪里?这汤里,缺的到底是哪味药?明明我给你熬制的就是跟我父亲假方子里一样的药材,可为啥就有解毒之功?”
秦德海轻轻叩击那口大石锅,笑吟吟地道:“这是最大的秘密,可也不是秘密。这最后一位药材,叫紫萤石,我这口大锅,就是紫萤石凿制而成。当年我父亲穷尽毕生之力淘到这宝贝,就为了遇到瘟疫的年月,解毒之用。至于说预测地震的宝贝,那不过是我父亲为了让人相信他的预测,故意放出去的传言罢了。”
单春和哑仆互相看看,都恨恨地垂下了头,秦德海又说:“你们为了一张药方不择手段,好,满足你们的心愿,我就给你们方子。”
秦德海进屋拿出了厚厚一摞纸出来,院子里的人每人发了一张。单春和哑仆急忙抓过纸看,只见纸上蝇头小楷誊写的,正是解毒汤的完整秘方,连配制的分量都不差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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