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一中校园时,陈诺的心里正跳跃着葱茏的快乐,师大中文系毕业的他,过五关斩六将,才得到这个城市最好高中的试用资格。
试用期的前半年,陈诺要跟着带教老师听课学习,然后通过公开课的评比,才能走上讲台,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师。见到带教老师时,陈诺着实惊讶了。年级主任对陈诺说,这是楚青词老师,语文教得很棒,跟着她好好听课吧。陈诺看着眼前似乎比自己还要年轻的纤弱女孩,低下头说,楚老师好。女孩笑了,说,不用喊我老师,就叫青词吧,我刚在学校教了不到两年,是主任对我过奖了呢,咱们互相学习吧。
陈诺在楚青词波光潋滟的甘美笑容里微微地有些恍惚。
陈诺开始拎着椅子跟青词到教室里听课。看得出来,学生们很喜欢他们的语文老师,看到有陌生人来听课,越发积极地配合,课堂气氛好得超出陈诺的想象。腹有诗书的青词出口成章,几乎不用看教案,就把两个班的语文课洋洋洒洒地上下来了。青词淡淡的眉毛,秋水一样的眼眸,顾盼神飞,站在讲台上,本身就已经有了一种美好的张力。
学生们亲切地喊青词“小楚老师”。她的确年轻,26岁,正是美好的年纪,又温婉自矜,博得了大家的喜欢。陈诺帮青词批改作业,有时候会看到学生把自己成长中的小困惑写在小纸条上夹在作业本里倾诉给青词,他们俨然把青词当成了值得信任的知心姐姐。陈诺把纸条拿出来给青词看,她每次都俯下头认真地给学生回复,陈诺的心里涌起了温暖的小感动。
青词住在学校的单身教职工公寓。那是一幢米黄色的小楼,掩映在婆娑花树间。有晚自习的时候,青词把作业收上来直接搬到宿舍去批改。翌日清早,陈诺就会去帮着搬作业本,学生们开玩笑说,陈老师兼职语文科代表了。陈诺的家就在这个城市,他其实不必辛苦地早起晚归也可以完成每天的任务。但是他却重新开始和学生用相同的作息时间表。陈诺一点儿也不感觉烦累,他是真的喜欢上了这样云淡风轻的时光,或许也是喜欢上了陪在一个人身边的感觉。
青词讲到郑愁予的《错误》那一课时,陈诺和学生们一起陶醉了。她旁征博引,从闺怨词的概念讲到“东风”的意象含义;从李商隐讲到柳絮词,美得无法言说。学生们被那美而忧伤的诗句深深地吸引了,他们跟着青词一遍遍感情投入地朗读课文: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陈诺和学生们一起念着这首高中时代就已熟稔于心的诗,窗外,合欢树正怒放着小伞一样的花朵,花香缭绕,时光似乎已然停滞。看着讲台上认真领读的青词,陈诺感觉自己的心也如那诗中的青石街道,正经过细碎的马蹄——是的,达达的马蹄,温柔急促地踩在了陈诺的心上。
夏日的黄昏,陈诺经常看见白裙黑发的青词捧着书坐在紫藤花架下看得入神。和那些聚在一起就热闹地聊着奖金和服饰的同事们相比,楚青词像一朵独自开放的洁白花朵,或者一个遗落在人间的梦。陈诺想,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早已有人来呵护了吧?课间,学生们和陈诺凑在一起聊他们向往中的大学生活。陈诺装作无意地问,你们的小楚老师还不结婚吗?班长神秘地说,陈老师不知道吧,小楚老师的男朋友原来也在学校当老师,去年考上研究生走了,估计他毕业回来,小楚老师就要做新娘了。
再看到青词在办公室压低声音接打电话时,陈诺的心里就泛起失落。
青词把自习课让出来给陈诺上台实践的机会,耐心地指导他。青词说,好好讲,一定可以通过评比的,一中这么美,学生又可爱,在这里教一辈子书真是不枉此生的。陈诺想,家乡在南方的青词能守在这里,固然有对这职业的热忱,更多的也许是对等待中的幸福的憧憬吧。
一个晚自习,青词在教室辅导学生,微微地咳嗽起来。陈诺坐在最后一排的空椅子上整理公开课的教案。下课时,青词把两个班学生的作文本都收上来了,厚厚的两摞。陈诺说,让科代表学习吧,我帮忙搬回去。
陈诺和青词走在校园的甬道上,断断续续地说着话。正是暮春时节,桐花初放,繁星满天,空气里流转的花香如同潮水拍打着陈诺的心,他多么希望脚下的甬路可以无限地延伸下去。到宿舍楼口时,青词说,慢点儿啊,这楼道里的灯坏了。刚说完,自己却尖叫了一声,原来是一只猫从楼梯上跳了下来,跑开了。青词靠在墙上,急促地喘息着。陈诺看着眼前胆小的女孩,心里酸楚,他想,青词的男朋友何必要去读研呢,在这里守着她是多大的幸福啊。青词回过神来,故作镇静地说,这只黑猫,常常吓到我。
第二天是语文早读课,天色微亮,青词就起来了,她看到自己的屋门把手上绑了个牛皮纸袋,打开来看,里面装的竟是干菊花和冰糖。下楼时,青词发现,楼道的灯是亮着的。青词来回摁了几下开关,看着头顶上的小灯明明灭灭,心里充满了感动。已经好久,没有人在这些细节上照顾楚青词了。
陈诺的公开课讲得很顺利,获得了好评。陈诺抱着一束纯净的矢车菊跑到青词宿舍,专门去谢青词。青词一边快乐地把花插在玻璃瓶的清水里,一边说,该我谢谢你呢,菊花、冰糖,还有楼道的灯。陈诺一边装糊涂地说,楚老师在说什么啊;一边却出神地看着青词,她小小的下巴微微上扬,脸颊上飞扬着花朵般的笑。
陈诺接了高一的两个班,开始忙碌起来。年轻的他想尽早得到学生的认可,如同青词那样。青词把自己之前的许多教案和教学设计借给陈诺看。在办公室闲聊起来,一些年纪大点儿的老师会说,青词,如果没有研究生,你和陈诺还真是一对璧人呢。青词总会红着脸争辩,心里想,年轻的陈诺,应该正在等待崭新的爱情呢。
青词给男友写了长长的信投进学校的邮筒。她守着信仰一样的爱情在等着他学成归来,而他似乎总是很忙,忙到不再回复青词的信了。
陈诺周末在家备完课,总是习惯拿出一张照片来看。那是学校组织郊游时,他拍下来的。女生们把山野间的花做了花环戴到青词的头上,山间5月正熏风,青词柔软的黑发飞起来,笑容清澈。陈诺安慰自己,青词这么美好的时候,自己竟也参与了。周一,陈诺到青词宿舍去还她的教案,门开着,人却不在。陈诺看到书桌的纸张上,赫然写着许多无辜的“为什么”。他突然有了紧张的感觉。青词回来了,满脸泪痕。她哑着嗓子说,陈诺,他说毕业就回来的,他要我乖乖地等着他,我在这里一无所有,他怎么能骗我呢。陈诺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看着眼前哭泣的青词,手足无措。
上课铃响了,他心不在焉地上了两节课,提问时甚至把一个叫楚晓的女生喊成了楚青词。下课了,陈诺来不及放下教案就直接出了校门。他到花店要了一大束矢车菊,他好几次看到青词在画板上画这样的花朵。这次,他要抱着这束花请她为自己留下来。陈诺在奔走中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流了下来。回到青词的宿舍楼下时,几个同事站在那里。他们埋怨他,陈诺,你光顾着上课,也没来送送你的带教老师。楚老师的母亲周六就来了,她带楚老师走了。楚老师要把宿舍的书都留给你呢,还要谢谢你。
陈诺的语文课上得越来越有楚青词的风格,年级主任总是说,不愧是楚老师带出来的啊。同事们还是会提起楚青词,他们说,一个女孩子把最好的光阴都放在这异乡了,真是可惜。无论听到什么,陈诺都缄默着。青词离开后的深夜,他在青词留给自己的书中看到了一本席慕蓉的诗集,两句诗被红笔勾了下来:无缘的你啊,不是来得太早,就是太迟。陈诺的名字被反复地写在旁边,正是青词隽秀的字迹。
秋天的午后,陈诺给学生讲完了泰戈尔的《飞鸟集》选段。大家纷纷讨论着自己喜欢的诗句,有学生突然问,陈老师,你最喜欢泰戈尔的哪句话?陈诺看向窗外,认真的念着:我们如海鸥之与波涛相遇似的,遇见了,走近了,海鸥飞去,波涛滚滚地流开,我们也分别了……窗外,起了秋风,早已凋落了花朵的合欢树,正在风中落下一片又一片细细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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