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阳下,广州越秀区西华路司马街车水马龙。拐进一条安静小巷,是几处矮旧民居,一家单车维修店之后,一块半平方米见方的招牌时常引来行人驻足。
这是一块白底红字的招牌,上书“神指棋王、傻跛棋社”。在气势十足的招牌之下,十几平方米“棋社”却阴暗逼仄。棋社同时也是“傻跛”郑锦荣的家,就是这个隐匿于西华路的老屋,留下了不少广州老棋迷甚至专业象棋选手流连忘返的脚步。
这是郑锦荣生命里的第60个冬天。1953年,一个胖乎乎的婴儿呱呱坠地,不幸的是,伴他而来的还有一种奇怪的病。出生不久,家人便发现他一直歪着嘴巴流口水,手臂弯曲不能伸直。再长大一点,他依旧无法自己吃饭、洗澡,甚至大小便。
心急如焚的父亲郑森抱着锦荣四处求医,不少医生认定锦荣患了小儿麻痹症。几经周折,在广州一家大医院,锦荣被确诊为“大脑性瘫痪,全身不定型屈曲痉挛”。这个消息,对本来就清苦的郑家犹如雪上加霜。
锦荣刚出生时,一家人挤在西华路537号首层8平方米的家中,这里同时也是郑父经营的理发店,全家饮食起居在此。每日理发店生意忙,郑父无奈,只得将锦荣放到店前一张小木凳上,任他耷拉着脑袋,一直坐到太阳下山。
彼时的西华路上,街坊邻里亲密融洽,不少人常在郑父理发店前闲聊,也有街坊架起“楚河汉界”,板上对弈,下到精彩处,引来不少街坊围观。围观人群中,就有默不作声的锦荣。
1967年的某日,理发店前又是一场对垒。街坊讨论棋谱时,发现锦荣歪着脑袋,盯着棋盘,发出阵阵笑声。那时,锦荣已经14岁。正是这一年的某一天,锦荣挥动着屈曲的双臂,右脚伸向棋盘,拨弄着棋子,喃喃自语。
在过去的14个春夏秋冬,见惯了锦荣漠然呆滞的眼神,此时,郑父发现他的神情中透出异样的神采。一个念头闪过郑父脑海:难道锦荣想下棋?郑父立即架起棋盘,这时,坐在锦荣对面的,是一名识棋的少年。
只见锦荣抬起脚,跷起大脚趾,第一步,棋子走歪了。观者笑。第二步,棋子掉下棋盘。观者又笑。第三步,棋子终被降服。锦荣走出人生第一步棋,而在人生第一个棋局中,他战胜了少年。此事一时街知巷闻。
与其让他终日呆坐,不如练习下棋充实时光。从此,郑父一有空便蹲坐街头,与儿子对弈。很快,郑父的棋艺便招架不过神奇的儿子。骑上自行车,郑父载着儿子到黄沙码头、到珠江桥脚,观棋学艺。此后,锦荣棋艺渐长,在越秀区东风街,街坊无不俯首称臣。
当时广州电筒九厂的棋友,中午常常扒拉几口饭,拭嘴便来与锦荣对垒,下棋悦心是次要,向“傻跛”学习才是真的。
傻跛——这个带有嘲弄意味的绰号,在街坊口中,渐渐多了几分敬意。
6年前,傻跛的父母相继因病离世,他们临死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傻儿子,锦荣的生活不能自理,往后的日子该咋过啊?这时候,锦荣的哥哥郑锦标站了出来,他不顾妻儿反对,毅然搬进父母生前跟“傻跛”一起居住的在西华路的家,房子只有十几平方米,从此兄弟俩相依为命。
这里是郑锦标和残疾弟弟一起生活了6年的家,也是喜欢下棋的弟弟与人盘上“厮杀”的“傻跛”棋社。每天,穿衣服、买盒饭,62岁的陈锦标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弟弟,2000多个日日夜夜,兄弟俩相互陪伴,平凡过活。
在床前,郑锦标弯下腰,将裤子套进弟弟双脚,一只手穿过膝下,扶起双腿,另一只手将裤子提至腰间,系上皮带。他先扶弟弟坐起,再托其双臂,用力抬到床沿,双手穿过毛衣袖口,将弟弟的手从袖口里拉出,毛衣拽至腰间。为弟弟穿衣服,是郑锦标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这一系列动作,他重复了2000多次。
11点半他们刚起床,兄弟俩昨晚一起看电视到第二天凌晨3点。隔壁单车修理店的阿婆笑着说,他们常看枪战片,习惯晚睡晚起。
兄弟二人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一张破旧木沙发占据了客厅的一半,留下的半米过道旁,是个放满“傻跛”奖杯与奖状的立柜,再往里,是狭小的厨房和浴室。浴室旁是简陋的自制电梯,可通往隔层兄弟俩的卧室。多亏这电梯,锦荣才告别了睡客厅的生活。
11点50分,帮弟弟穿完衣服之后,90多斤重的标哥再次双手架起110多斤的弟弟,发出阵阵喘息。弟弟锦荣双脚勉强踮着地面,二人挪至“电梯”坐下。这个“电梯”零件十分简单,是隔壁五金铺的张伯帮忙做的。
晚起能为他们省钱。12点10分,兄弟俩将早餐和午餐合并到一起。一般是去买两个盒饭,一个10块钱,郑锦标念叨着“弟弟最喜欢吃烧肉的”。穿上明显大一号的灰色西装外套和西裤,郑锦标喜欢将袖口和裤腿卷起,里面穿一件同样不太合身的高领毛衫,顶着多日未洗的凌乱头发,便出门买快餐去了。
看见烧肉饭,锦荣一脸兴奋。郑锦标打开两个盒饭,夹一块大的烧肉放到弟弟嘴里。一边吃着最爱的烧肉,锦荣一边发出欢笑声,电视上正放着香港的搞笑电影。
捡来的流浪狗“娇娇”是陪伴锦荣的宠物,看着烧肉,它不断摇着尾巴,郑锦标转身拿出昨日吃剩的饭菜,给它充饥。
由于“大脑性瘫痪”,锦荣弯曲的双手只能简单挥动,双脚亦然。除了每天的穿衣吃饭,洗澡、如厕等都需要哥哥帮助,其中艰辛,外人一目了然。照顾一天容易,每天这样照顾就不容易。
上世纪80年代,有一群棋友天天在文化公园对弈。手臂屈曲、歪着嘴巴的郑锦荣,坐着新添置的轮椅,每日由哥哥郑锦标推送至此,与各路棋迷过招。锦荣胜多负少,在广州棋坛名气渐大。
1989年,广西象棋队的3名职业棋手曾慕名而至,上门求教。3人与锦荣面对面,席地而坐,展开了一场“3打1”的棋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看似心不在焉的锦荣居然打败了3名挑战者。此事亦令远在湖北、江苏等地的专业棋手慕名而至,只求跟锦荣对弈一局。
1992年1月2日,刚获全国象棋赛第十名的新科“象棋大师”韩松龄,在文化公园与锦荣面对面,争夺“中中杯”象棋邀请赛的冠军奖杯。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对垒,它动用了两个棋盘。为了照顾用脚下棋的锦荣,主办方在棋坛上放置了两桌棋,一桌为锦荣专用,一桌为韩松龄专用。两桌棋中间,则坐着郑锦标和裁判,他们负责传达棋路。
2小时后,韩松龄艰难胜出。郑锦标说,弟弟虽然输了,但观众的反应却让他觉得弟弟好像赢了一样。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锦荣进入“棋手”生涯的巅峰期。标哥说,有些奖状弄丢了,还有很多比赛拿了好名次,但时间一长也忘了。如今在锦荣家中,还保留着以下奖杯和奖状:1994年,广州象棋甲组比赛第一名;1999年,广州市迎春杯百人象棋快棋赛个人第六名;2001年,第二届“龙津杯”象棋公开赛个人第一名;2003年,市桥街首届棋乐杯象棋暗棋赛冠军,第五届广氮杯象棋大奖赛冠军;2010年广州市象棋甲组联赛第八名。此外,在老家恩平,锦荣也拿过3次新春杯象棋赛冠军。
2011年,“傻跛棋社”开张,但来挑战的棋迷却不多。颇有气势的招牌之下,门庭略显冷清。锦荣的家门口有一张老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块方形的白色瓷砖,过去这里就是棋坛。如今,家里的狗“娇娇”时常趴在上面晒太阳。郑锦标说,象棋越来越趋小众,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人来下棋了,他现在每天都推着轮椅带弟弟去茶楼喝茶,去流花湖公园听歌。他说,弟弟一辈子的爱好就是下象棋,希望广大棋友能登门切磋,那将是对锦荣的最大善意。
二人的“棋社”已经数月无人前来对弈,最近每天吃完午饭,郑锦标对弟弟说:“听歌去,唱歌去。”家门前,郑锦标咬着嘴唇将锦荣抱上轮椅,62岁的他显得十分瘦小。
流花湖公园里,每天都有免费的乐队表演,是老少街坊每日午后的休闲去处。郑锦标说的“听歌去,唱歌去”,指的就是这里。锦荣对声音很敏感,听见音乐就会高兴,手舞足蹈。
无人陪下棋,锦荣或许每天就这个时候最开心。歌舞声落,标哥嘴里依旧哼着调子,锦荣也一脸意犹未尽。
他们在英国的姐姐每次回来除了会为他们添置生活用品,还会留下每周200元的生活补贴。郑锦标每月有2000余元退休金,加上弟弟每月700元的社保及姐姐的资助,够吃饭了。
郑锦标说,他和老婆刚在几个月前办理了离婚手续,妻子和女儿不能支持他搬来照顾弟弟。面对别人的质疑,郑锦标永远是那句话——他是我弟弟。
锦荣离不开别人的服侍,但岁月不饶人,郑锦标坦言:“也许有一天,我会抱不动他。”对于未来,他略显担忧,却又无奈地说:“过好眼前的日子,来不及想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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