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了我的喘息声/越来越薄弱/灯终于灭了/走进暗房的我/不再依附周遭的光束/剩下的只有声音/纯粹的声音回荡流传/我听见了我的声音/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孟小冬于弥留之际
“冬皇”传奇
1939年一个薄凉的春夜。
北京城万人空巷,一场梨园之争让皇城脚下的十里长安街空气发烫。
长安大戏院,七成上座。这家位于西长安街的舞台此时正在上演《桑园寄子》,端的是谭叫天和余叔岩的做派;表的是南北朝的兵荒马乱、人情冷暖。家破弟亡的邓伯道满眼凄凉:“眼望着孤坟台心酸难忍……”苍凉嘹亮,场下票友窃窃私语:“谭老板这回可卖力啦。”但灯光反打,亮相在民国“四大须生”谭富英眼前的,却是他从艺多年少有的窘境:仅有七成的座位。
新新戏院,另一家同在西长安街且近在咫尺的剧院里座无隙地。锣鼓开场,大轴《洪羊洞》。杨延昭为爱将之死而吐血,将星陨落,“老军报二人在洪羊洞丧命,失了我左右膀难以飞行……”如泣如诉的沙嗓恰到好处,了无雌声,场下喝彩如雷,连手巾也没人抛了,“这位杨延昭,压过邓伯道去了!”
这位不让前贤的杨延昭扮演者,就是孟小冬。
但要说谭富英“被压”,也不恰当。其实,当时孟小冬刚出师余叔岩,声势正如日中天。有老戏迷评价:京剧大腕,互有短长。今日,谭富英对台孟小冬,一边双出大轴《摘缨会》,压轴《桑园寄子》,是大团圆的戏码,一边《洪羊洞》,摆的是苍凉壮绝的演义。一出西皮,一出二黄,都是余派好戏,这场“对决”,应是百花竞放,得益的是听众。
通常来说,真正老戏迷都是先到长安,听谭富英的《桑园寄子》,再到新新听孟小冬的《洪羊洞》。但要知道孟小冬体弱多病,轻易不演,又是余叔岩亲自调教的嫡传,因此,今日开演使“观众都先到新新,直到满座牌挂出,买不到票,才有少数人遛到长安。孟小冬那边买不到票,只好去听谭富英吧!连这些临时意外观众在内,长安卖了七成座。”已故剧评人丁秉鐩如是回忆。
不过,这次“对台”的“胜果”虽属偶然,却让孟小冬在男人天下的梨园里确立了身份,也为女老生赢取了京剧舞台上的应有地位。早先男女授受不亲,女子都不能入行,辛亥以后虽然女演员唱京剧开始盛行,但一直进不了大戏园子。孟小冬崛起,让女戏人渐而扬眉吐气,因此,深获京津各报好评,沙大风主持的《天津大风报》褒扬其为“冬皇”。
艺伶传奇
1938年10月21日,孟小冬跟从老生大师余叔岩深造。这一天,成为她一生中难得的温暖日子,更决定了她之后的艺术和生命归宿。
京剧圈子里,一代名伶余叔岩是传奇中的传奇。余仅存于世的十八张半唱片,仿若是京剧界“供”着的瑰宝,其地位相当于书法界的《兰亭集序》。王佩瑜说:“余叔岩在中国京剧史上是一位承前启后的大师,他虽然在10年到12年短暂的舞台生涯里,从未有编过新戏,但他对于谭派老生表演艺术的发展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就是他,使早年仅靠调门高、响度大就为美的老生唱腔,发展成为一门抒情细腻的精致艺术。”
当然,余叔岩的“怪脾气”,如其艺术一样名声在外——他很少收徒。后人回忆,余叔岩给人说戏,就跟孙猴儿拜菩提老祖一样,要等他情绪好、兴致高,哪怕深宵半夜,大烟抽足,才加以指点。同时,余叔岩教戏细腻,没完全学会,他不会继续往下教。没有铁杵磨针的决心,没法学成。
但这个拜师过程,却一波三折。因为孟小冬与梅兰芳的关系,一度使余叔岩收她为徒有些顾虑。
然而,余叔岩对孟小冬却非常欣赏。一九三五年,曾有人介绍一位有势力的上海票友拜余叔岩为师,余一口回绝:“有些人教也是白教,徒费心力。”朋友于是问:“那么当今之世,谁比较好呢?”余叔岩答:“目前接近我的戏路,且堪造就的,只孟小冬一人!”
当余叔岩将孟小冬收为关门弟子后,因材施教,把“掏心窝子的玩艺儿”——《洪羊洞》、《搜孤救孤》中的手眼身法都毫不保留地拿出来了。有京剧界老前辈回忆,孟小冬学戏比较慢,不算“特别灵气”的,往往别人学个两遍就成的戏,她要学个五遍十遍才成。正因为如此,她的戏学得就比旁人来得扎实。
孟小冬生得明眸隆准,剑眉星目,端庄儒雅,台风温文儒雅,俊逸潇洒,使人有“与君子交,怡怡如也”的感觉,更有一干“太太团”的粉丝。而孟小冬得天独厚的地方,是她有一副好嗓。五音俱全,四声皆备,膛音宽厚,最难得的是没有雌音,这是难得一见的。拜余之后,又练出沙音,更臻完善。孟瑶在《中国戏曲史》中这样评价孟小冬:“自拜叔岩,则每日必至余家用功,寒暑无间。前后五年,学了数十出戏,是余派唯一得到衣钵真传的人。”
孟小冬随后在北平演出,一年至多演十场。有人问:既然受欢迎,为什么不多唱,多赚钱还不好?但老票友都知道:是真唱不了。首先是孟小冬体质不好,最为关键的是,她在台上,忠实于艺术,一句一字,丝毫不苟,犹如“搏狮搏兔,俱用全力”。
比如京剧〔摇板〕、〔散板〕,没节奏,一般演员往往都敷衍了事,一表而过。岂不知,最难的就是〔摇板〕、〔散板〕,这是为角色抒情而设,麻木不仁,自然大煞风景了。因此,观众心中有杆秤:听演员唱,如果对〔散板〕、〔摇板〕,肯斟字酌句,考究细腻,时常落彩,这演员将来一定是角儿;反之,一辈子也红不了,梅谭高马,莫不如是。
孟小冬这里下的功夫,与前辈高人相比,不遑多让。她唱一出戏,要用别人唱三出戏的精力,唱完一场,就累不可支。这种演出风格和余叔岩完全一样。因为对艺术的执着追求,使余叔岩对她极为看好,倾囊相授。
王佩瑜被称为“小冬皇”,当年从评弹新秀一下跳行到京剧,就是因为听了孟小冬的声音,她回忆道:“我十二岁听到孟小冬1947年《搜孤救孤》的现场版,瞬间就被吸引了,那是老式录音机里抑扬顿挫的声音,她(孟小冬)每一亮嗓,就是山呼海啸的叫好,这种剧场热烈宏大的气场令人震撼,至今记忆犹新。”“余叔岩的弟子中,李少春等最终都成为一方诸侯,各树旗帜;应该说,孟小冬是他们中最完整地保留了余派表演艺术的大家。”
孟小冬一生精心钻研余派唱腔,从唱腔中寻找自我的价值和心灵归宿。“我觉得之所以至今人们认为孟小冬容颜不老,青史长存,是因为她自己的声音。”《孟小冬》编剧王安祈如此评价孟小冬。
身世传奇,灵魂回眸
每年5月26日,总有不同的人去台北净律寺旁边的山佳佛教公墓凭吊敌人。
这里的一块墓碑平静矗立,却曲折连环地描绘着主人生前最后10年的生命轨迹。墓碑上书:“杜母孟太夫人墓。”题字人也令人肃然起敬:张大干。这个地方总是静悄悄的,但穿过树荫,视野开阔,风景很好。这是直到孟小冬离世前两天,她才点头认可设计的墓园。
孟小冬本是汉口一家董姓人家的女儿,名若兰,姐妹一共5人。父母以给当时汉口满春茶园的演员包伙食为生。民国元年,京剧名角孟七带家人在汉口演出,伙食住宿恰好包给了董家。孟七的四儿子孟鸿群没结婚,演出之余带着董若兰到处玩,顺便教她唱几口,谁知孩子虽只有7岁,但嗓音条件很好。后来孟家班离开时,父母就干脆让若兰认了孟鸿群为干爹,随班走江湖了。孟家习惯叫她“小董”,“冬”与“董”发音相近,最后干脆改名叫“孟小冬”了。
9岁学戏,12岁就在无锡新世界剧院登台,14岁在上海乾坤大剧场演出。但这些光环并不能弥补一个少女孤寂的心灵。
在余家学戏的时光,使孟小冬体会到了久违的亲情。
余叔岩的女儿余慧清回忆:“孟小冬为人很聪明,不仅深知尊师敬业之道,而且在待人接物方面很会处世。入余门学戏五载,准时而来,准时而去,学戏很勤奋,也非常努力。”除了学戏,她如侍奉双亲般对待余叔岩夫妇,与两位师妹(余叔岩有两个女儿)也情同姐妹。她通晓世故,练达人情,对老妈子、下人都时有馈赠,所以“孟大小姐”在余家人缘极好。
正因分外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情感,孟小冬更易用直率凌厉的方式回击各种虚情假意的“捧杀”。
1938年12月24日,孟小冬《洪羊洞》初唱。演出前,一位有权势的先生打算捧“冬皇”,把前边的好位子全包下来请客,以示炫耀,并许给管事的人不少好处。但这么一来,长期固定给老戏迷的位子就没有了。有些老戏迷没办法,只好告诉孟小冬。“孟大小姐”一听勃然大怒,把管事的人找来:“我的戏是给那些懂戏的老观众欣赏的。有人打算拿我的票请客摆谱做面子,不用打算!你快把票退给园子,把钱吐回去。不然,你今天就辞班不用于了!”这令打算“捧场”的先生好不难堪。
正因漂泊无定,孟小冬虽为坤伶,却不擅交际,为人孤介。丁秉鲢曾回忆:“—个满座剧场,恐怕1000多人里不见得有10个台底下认识她。”
据说,在人生最后的10年里,背对来访者,面对琴师,浅吟低唱,成为她唯一的生命姿态,如同佛家修行一样练唱:“我唱我的戏,追求纯粹的声音。”她对传艺的坚持,几近于无情,不许录音,拒绝灌唱片,甚至吊嗓子也不让人听。那个年代,没有冷气,即便大热天,她也要关紧门窗。一次,家人把录音机放在床下偷录,被她发现后,直接将录音机摔到了楼下。
孟小冬挑选弟子很严格,只有具有天赋、意志坚强又迷恋艺术的人才有资格做她的学生。据着名票友、客居香港时曾拜到孟小冬门下的海基会前董事长辜振甫回忆,孟小冬门下极少有职业艺人,都是票友,才答应指点一二。她教戏是一句一句地教,每一句一唱再唱,细腻、认真。她教授弟子极为严格,甚至规定未经她的允许,不能在外面随意吊嗓子,更不准唱尚未纯熟的戏。曾有一位准弟子,略窥余派艺术门径,唱做俱达一定水平,自认熟练,屡请公演。但孟小冬认为他在做表与感染的神气上,未尽善尽美,始终不答应。因此,国闽大师张大干赠孟小冬诗画,款称“大家”,这不是因为孟小冬亦擅书画,也非孟小冬是女伶老生魁首,而是尊重孟小冬。古时尊称女子为“大家”(即“大姑”),喻孟小冬得余叔岩嫡传,将其比拟续写《汉书》的班昭。
1967年,洗尽铅华的孟小冬终于去了台北。
“十年台北多半病中”,是孟小冬自我调侃之语,但也不无实情。这样的名人来到台北,自然引起社会热烈关注。但孟小冬深居简出,几不与外界往来。她最大的嗜好就是看电视,家里摆了两台电视,供她随时转看节日。与之相伴左右的,是9条爱犬。据说,当年有炙手可热的政要人物来看望孟小冬,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下,只是看着窗外,寂静无声。她已经不想再对世人说什么了。
孟小冬的人生注定与喧嚣同行,但世事繁华一切都与她无关。“冬皇”的称号并不为孟小冬所喜,甚至有所反感。台湾着名散文家邱言曦(邱南生)谈到孟小冬时代的梨园:“舞台是冷酷的,观众是无情的。今天你唱得好,舞台是乐园,观众是朋友;明天你唱得不好,舞台是苦海,观众是敌人。”这些世态炎凉,不能不给孟小冬这样一个高情商又敏感玲珑的女子带来漂泊无定的感受。
1976年年底,孟小冬虚龄70,友人弟子为她做寿,活动持续了两天。这场难得的欢宴后,孟小冬不幸患了重感冒。此时的孟小冬,拒绝治疗。有朋友推荐药方,她说:“我按你的法子治也没效,我是肺气肿,根本不能治的。”她心里清清楚楚。
1977年5月26日,孟小冬历尽70年繁华沧桑,人生戏台的幕布终于缓缓垂下,留给后世的是,她20年清唱吊嗓子的一套录音带《凝晖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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